（一） 这一年的七月十五，地府来了一位与众不同的客人。 按说地府诸位神仙修炼千年，什么样的亡魂都见过，唯独今天这位，让他们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。 其实眼前的人，外貌穿着也很像普通亡魂，甚至比普通的还要邋遢一点：满脸皱纹，浓重的络腮胡子，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，打着补丁。像从前这样子的难民，都是求个来生顺利，或者说一说自己未了的心愿，然后痛痛快快地喝孟婆汤，有未了心愿的，就被牛头马面架去跳忘川河。可是今天这位奇葩，就赖在孟婆面前，看她盛汤，看后面来了新的亡魂，还让他先喝，自己再等等。 让一个两个不要紧，时间长了，孟婆真的烦了：“你已经来到阴间了，不管怎么样，这碗汤都是要喝的，如果你一直这么让下去，我就让牛头马面直接押你去忘川河了。” “不着急，先听我讲个故事。”说话间那亡魂又让了一个人，孟婆手里盛汤的动作也停下来，就等着他。 “好，你今天不讲完，谁也别想走！”孟婆也算是阴间的主神，她有支配亡魂去留的权力，果然，她一发话，众魂都盯着这个衣着邋遢的奇怪老头，有的亡魂还从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叹息声。 “你知道什么是英雄吗？”老人仍然不紧不慢“清溪村妖牛横行，出现了一个英雄收复妖牛，众人爱戴，这个英雄就是我。” 孟婆脸上似笑非笑，向后挥挥手，牛头马面上来直接把老头拽到忘川河，但不一会又拉了回来。 “孟婆大人，这位老人今天是特地邀请你去赴他的惊鸿宴的。”牛头顿了顿：“或许，我们应该认识一下，真正的英雄。” 孟婆心中一凛，想了想还是把手中的汤勺交给自己信任的徒弟们，跟着他们走出去。 这还是她成为孟婆之后，第一次“擅离职守”。 也正是在这条路上，她听完了怪异老头的奇葩故事： （二） 我的名字叫铁牛，力量如牛，食量也大如牛。 本来应该像其他乡民一样，早早找个谋生之职，然后找一个样貌还看得过去的媳妇，安安稳稳过一生。 可是我偏偏想走仕途，就这样在和我一样的年轻人们到处谋职求生的时候，我仰仗着父母的供给，在家寒窗苦读。 你以为我的英雄事迹就这样开始了？不，现实给了我闷头一棒。 考官看到我的试卷啧啧称赞，最初的乡榜上也是名列前茅，后来不知怎的就换成了知县儿子的名字； 我最心爱的姑娘，嫌弃我别无长物，又没有考取功名，一气之下嫁给了当年她最不喜欢的人，我还记得那身喜服的鲜艳，只是那不属于我。 我后来想凭借着一把子力气，上战场杀敌立功，可是我年轻的时候家国安定、民风淳朴，走在路上连个小偷都遇不见。有小国犯边，朝廷也是压倒性胜利，根本不用在百姓之间征兵，终是一腔英雄心愿，文不成武不就，只能娶了一个样貌还过得去的媳妇，给戏班画皮影为生。 虽然老婆和儿子也都嫌弃我画皮影， 但是我画工精湛，生活也算过得去，只是我这辈子都成为不了英雄了。 所以当戏班主的儿子文柱提出要参加科考，我拿出了所年来攒下的一些银子给他做盘缠，又给他买了一匹马。其实，要不是怕家中会无以为继，我真的很想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他完成梦想，我似乎已经看到了文柱像当年的我一样，骑着高头大马回家来，但也只是想想罢了……也不是高官厚禄，也不是家财万贯，还在这里讲什么壮志未酬呢？ 我把他送到村口，看着他骑上那匹马上了官道，再也没有回来。 （三） 我依旧在村里画皮影，期间也经过几次旱灾，但我们家主要靠皮影技术吃饭，所以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，还可以有一些余钱到城中换粮，施粥来支持那些吃不上饭的人，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喝粥的样子，我感觉年轻时候的自己又回到了我这老弱的躯体上。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，新任的知县和里正都是全是人面兽心的货色，他们表面上关心，实际上暗中派人把粮食劫走中饱私囊，我和我的徒弟打不过他们人多势众，只能看着他们把粮食拿走，那些人忍饥挨饿，却一点办法都没有。 时间长了我的老婆脸上也满是怨气，说我自身都难保，还总是运粮食进来找罪受，莫非是那些人里面，有我当年最喜欢的人？ 我沉默不语，当年最喜欢的人早已经因为旱灾进了祖坟，我只是不忍心将我年轻时候的梦想也随之烧焚罢了。 日子一天天过去，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，常常能咳出血来，我想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，能助人一天，就是一天吧。 也许是上天助我，那天我再次走到村口官道之时，无意中看到了那匹熟悉的马，马上是一位眉眼清秀的英俊少年，这面目，一看就是文柱了。 而他眼中的诧异和喜悦也告诉我，真的是他回来了。 （四） 文柱跳下马向我走来，恍惚中我觉得他比走的时候高了不少，呼唤我的声音也比从前好听了很多。 我的身子骨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好，只能颤巍巍地回应。他搀扶着我步行，一路上说了很多有关他进京赶考遇见的事，他文韬武略样样精通，不仅中了举，还见到了圣上，圣上对他的文采很满意，他几经请求，才谋到在家乡做一个知府的官职，今天刚打马回乡来，听说知县和里正欺压百姓，就想借此机会大展拳脚。 “你们还都年轻，我小时候也和你一样的想法。”我轻咳两声，才发现，自己原来已经这么老了。 就这样一路走回家中去，一路上见到文柱的人们都在向他道贺，不知道为什么，中举的像是自己一样。 能跟着一个状元回乡，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比家中有十袋粮食更兴奋的事情。 只有我，欢喜中夹杂着忧愁，果然，文柱带来了希望和食物，却也带来了一些我们根本想象不到的灾难。 （四） 我们吃着文柱派人送来的粮食，恰逢天降甘霖，有些反心的人，也因为文柱的到来和这甘雨而收心继续劳作。 经过这以折腾，我身子骨也扛不住了，我数着手指头想，这不是我想要的英雄岁月，此生可能真的和英雄无缘吧，到老了，也是这样一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样子。 就在我决心认命的时候，文柱赶来，说旱灾均因妖牛横行，四处践踏土地，脾气暴戾，而且力大无穷，只有同样力大无穷的人可以降服它，他想到了我，希望我能和他们一起，降服妖牛。 我低头不语，倒是我那快人快语的媳妇站起来，“你的心是铁石做的吗？你铁牛伯伯身体这么不好，你还让他去打牛？” “伯母息怒，我们之前也想降服这头妖牛，可是没有人打得过它，全村人能用的办法都用了，妖牛仍然猖獗，也许这是天意，只有牛，能降牛！”文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，声音却是斩钉截铁。 看来此次前去，已是势在必行。 文柱将我送到发现妖牛的地方，也许是不忍心看到我的惨状，他说还要看看其他村民情况如何，就急匆匆地离开了。 妖牛此刻正在一片空地上撒泼，周围全是瑟瑟发抖的村民，妖牛周围的活物几乎全被妖牛践踏，它转头看见我，眼中喷出火焰。 是真的火焰，当时就燎着了我的裤腿，我向后一撤，就地打滚，牛就像疯了一样扑过来。我感受到一阵阵的狂风正在向我袭来，慌忙站起，用双手迎击妖牛，谁知妖牛真的不动了，就像一张皮囊一样瘫软了下去。 村民们一阵狂喜，皆道此乃天意也，从此村子周围一直都传开了，我是降服妖牛的英雄，一直到我去世…… 孟婆听到这哈欠都打起来了，这不就是很普通的一个英雄逆袭故事吗？怎么会打动牛头马面带他们来人间？莫非牛头马面已经知道了什么。 牛头马面什么也没说，只是跟着老人来到了他的家中，今天，恰好是村民前来吃席的日子。 坐在上首的，是文柱，他什么也没说，只是把一张画得惟妙惟肖的巨大牛皮甩在了众人面前。 “怎么？文柱，想吹一段牛皮？”众人起哄道。 “并非。”文柱文绉绉地答了一句，撕下了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：“戴久了，我真的以为我是这个村子的一分子。” 众人痴痴呆呆地看着眼前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文柱，而老人的亡魂也目瞪口呆，怪不得之前看身形、听声音都像是另外一个人。 “我是和文柱共同上京赶考的，因为无意中发现两个富家子弟作弊，被二人记恨，当我发现的时候，他……”面前的“文柱”顿了顿，泪珠还是不听话地滚落出来。 “他叮嘱我，一定要回来好好谢谢铁牛伯伯，他上京来所有的盘缠，都是铁牛伯伯资助的，铁牛伯伯是个好人，只可惜后期疾病缠身，壮志未酬，为了满足老伯当英雄的心愿，我设置了妖牛这个把戏，原谅我一直在欺骗你们，今天才告诉你们这个事实。” 宴席上一片沉默，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辩。 “别说了孩子，”这个声音，是古稀之年的戏班班主。“我自己的孩子，我还不清楚吗？其实，从你回来那天，我就看出来了。我本想问问你怎么回事，但你的心地很好，不然也不能留老朽活到现在，还惩治贪官，给铁牛一个当英雄的机会，要说英雄和担当，你才更配得上，因为小儿一句话，你本可以忽略不计继续仕途，但还是帮他完成了。” 文柱当即跪地叩头，说如果班主不介意，自己愿意继续做“文柱”，为他们养老送终。 宴席上也是一片叹息之声，想当年这妖牛，身上这皮谁能看不出是假的，可是他们谁也没有说。 “妖牛是假的，文柱是假的，但是一颗助人的心，却是真的。”孟婆喃喃道，“真正的英雄，不只是彪炳史册的将军，位卑忧国的戏子，其实更多的，是这些记不住名字的百姓，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百姓的衬托，才让那些真正被历史记住名字的人闪耀光辉。” “我……我的希望就是让村里的人，还有文柱，都能安好无忧，过上好日子。”老人的言语颤颤巍巍，但满是欣慰。 “会做到的”孟婆闭上眼睛，吸了口香气，他们阴间的人虽然吃不了人间食物，但是这香气对他们来说，还是十分完美的盛宴。 “今日，得赴人间惊鸿宴，得见人间惊鸿人，擢铁牛为清溪村城隍，立清溪铁牛之庙，万年香火不断。”孟婆说着，转头向回走去。 多年之后，清溪村一直无灾无难，文柱为父母送终后，又做知府四十年，隐居山中，无疾而终，至今人们仍敬拜村口铁制牛铜像，铁牛庙前香火不断。 文/遇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