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妈妈!我们彼此原谅吧!妈妈,回来!回来!
再说易兰珠被截回天牢之后,逃生绝望,反而宁静下来,在黑沉沉的牢房中,静待着死神的宣判,黑暗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忽然牢门轻轻打开,一条黑影飘了进来,易兰珠动也不动,厉声叫道:「好吧!把我带出去,杀死,绞死,车裂,分尸,随你们的便,只是我们汉族的人你可杀不完啊!」 那条黑影「砰」的一声把牢门关上,忽然间,易兰珠眼睛一亮,那人亮起火折,点燃了一枝牛油烛,捧着烛盘,缓缓行来,低声唤道:「宝珠,你不认得我吗?你抬头看看,看我是谁?」 易兰珠头也不抬,冷冷地说道:「谁是宝珠?尊贵的王妃,我是杀死你丈夫的凶手!」这霎那间,一只温暖的手,抚摸着她的面庞,抚摸着她的头发,易兰珠想叫嚷,想挣扎,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! 鄂王妃泪流满面,哭着叫道:「啊!他们把你折磨得好苦!」易兰珠的脖子给大枷磨伤了,周围起了淤黑的血痕,两只脚踝也流着脓血,王妃取出丝绢,给易兰珠慢慢揩拭,脓血湿透了三条丝绢,王妃慢慢折起,藏在怀中。易兰珠忽然睁开眼睛,尖声叫道:「王妃,你不要假慈悲,拆磨我的不是他们,是你!」 王妃打了一个寒噤,茫然地挪开半步。易兰珠斜着眼睛,冷冷笑道:「十八年前你抛弃了我,现在又要来杀死我了!」王妃失声痛哭,紧紧地搂着易兰珠,叫道:「宝珠,你一点也不知道我是怎样的爱你!」 易兰珠用手肘轻轻推开了她,叫道:「爱我?哈哈,你爱我?你为了要做王妃,让我的父亲给你的丈夫杀死;你为了要做王妃,忍心把我抛弃,让我在寒冷的异乡飘泊了十八年。」 王妃叫道:「宝珠你骂我?骂下去吧!我很喜欢,你已经知道我是你的母亲了!」 易兰珠道:「我没有母亲,我的母亲在十八年前已经死了!」 王妃抱着易兰珠坐在地上,低声道:「宝珠,你的母亲做错了事,可是她并不是那样的女人!你相信也好,不相信也好,总之,她不是那样的人,我想说给你听,但一定说不清楚。我只请你模模我的心吧!从我跳动的心,你应该知道我是怎样爱你,十八年来,白天黑夜,我都惦记着你,我记得你开始学行时候的神情,叫出第一声‘妈妈’时候的喜悦;我想着你不知在什么地方长大了,不知你长得像爸爸还是像妈妈,现在看来,你是长得跟你的爸爸一模一样,嘿!像他那样的倔强!” 易兰珠的头贴着王妃的胸,两颗心都在剧烈的跳动!忽然易兰珠倒在王妃怀中,轻轻啜泣,叫道:“说真的,妈妈,我也爱你啊。” 烛光驱散了黑暗,分别了十八年的母女互相地搂着,母亲的眼泪滴在女儿的面上,女儿的眼泪滴在母亲的胸前,过了许久许久,谁都没有说一句话,忽然外面传来了阁阁的脚步声,似有人在牢房外走来走去! 王妃皱了皱眉,瞿然一醒,揩干眼泪,高声叫道:“脚步放轻一点,别吵我审问!”王妃进入天牢时,掌管天牢的贝勒再三问她要不要人陪伴,王妃摇头说不要。贝勒道:“那女贼的武功很厉害,虽然背了大枷,扣上脚铐,只怕还要预防万一。王妃万金之体,出了差错,那可不值。”工妃怒道:“别啰嗦,我要亲自审问,不许一个人在旁,你知道么?”随手一抓,在檀木桌抓了五道裂痕,贝勒大骇,心道:“怪不得人说鄂王妃文武全材,是咱们旗人中第一美人,又是一位女英雄,看来真是不错!”当下不敢再说。但虽然如此,贝勒还是很不放心,因此加派卫士在外面巡逻。 王妃斥退了外面的卫士之后,紧紧搂着易兰珠,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道:“女儿啊,现在你是我的了!” 听了外面卫土的脚步声,易兰珠心头陡然起了一种憎恨的情绪:“我的母亲和他们是一家人,他们要听我母亲的话!”这个念头像火焰一样烧痛了她的心,她挣扎着从母亲的怀抱里脱出来,叫道:“王妃,你说要审问我,为什么不审问呢?”王妃心痛如割,颤声说道:“宝珠,你要怎样才相信我?相信你的母亲?你说罢,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我都会做!”易兰珠冷笑道:“也许是明天,也许等不到明天,他们就会把我的头悬在午门之外,把我的心肝祭奠你的丈夫,我还有什么事情要你去做?” 王妃亲了一下她的女儿,毅然说道:“好吧,宝珠,我带你走出天牢,将你偷偷放走,然后我就吃最厉害的毒药,去见你的爸爸,这样你总可以满意了吧?” 易兰珠尖叫一声,搂着她的妈妈,叫道:“啊!你为什么这样说呢?你是把我当成你的女儿,还是把我当成你的敌人?说得好像我要向你报仇,让你去死!”王妃目不转睛地望着女儿,忽然喊道:“你的眼睛,跟你的爸爸完全一样哟!” 易兰珠探手入怀,把内衣撕破,取出那封藏了许多年的血书,掷给王妃道:“这是爸爸给我和你的信,爸爸本来就是要我像他一样啊!” 王妃身躯颤抖,似波浪般起伏不休,展开血书,只见信上写道:“宝珠吾女,当你阅此书时,当已长大成人。你父名杨云骢,你母名纳兰明慧,你父是抗清义士,你母是清室王妃,你父丧命之日,正是你母改嫁之期。你母是皇室中人,改嫁迫于父命,不必责怪。惟彼所嫁者乃国人之敌,胡虏元凶,你学成剑法,定须手刃此獠,以报父仇,并除公敌,若见你母,可以此书交之,令伊知你父非不欲伊晚年安乐,而实为国家之仇不能不报也,其余你未明了之事,可问你之祖师与携你上山之叔叔,父绝笔。” 王妃读后,痛哭说道:“宝珠,我并没有怪你的爸爸叫你杀他啊!” 易兰珠的眼睛放出闪闪光芒,追问道:“妈妈,你真的不怪我吗?”王妃打了一个寒噤,泪光中蓦然现出多铎临死时的情景,鲜血淋漓,惨笑待死的情景,她又想起她曾对多铎应诺的话:“你不要伤害她,我也叫她不要伤害你!”是的,她并不怪她的女儿,然而知又有点为他们的互相伤害而惋惜。她幽幽地答道:“女儿,我怎会怪你呢?但血已经流得够了,我不愿再看见流血了!” “血已经流得够了?”易兰珠冷笑接道:“我们汉族人流了多少血?你们皇帝和将军还要使我们继续流!但我们的血也不会白流的,我的父亲血洒杭州,你的丈夫就要血洒西山;明天,我的血染红天牢,后天,更多满洲人的血就要染红京城的泥土!” 王妃像挨了打一样惊跳起来,惊恐地注视着她的女儿。她日日夜夜梦想着的女儿,如今在她的面前,是如此亲密,却又如此陌生!她和她好像是处在两个世界里,她不了解她,她们的心灵之间好像隔着一层帷幕!她听着她的女儿把那满腔怨恨像瀑布似的倾泻出来,她又是惊恐又是哀痛,她昏眩地颤抖着,忽然又紧紧地楼着女儿,叫道:“你是我的女儿,你为什么要分出‘我们’和‘你们’?你是我血中的血,肉中的肉,你和我是一个身体的啊!” 易兰珠忽然笑了起来,不是冷笑,而是一种喜悦的笑,她把脸扑在母亲的胸脯上,说道:“妈妈,你真的这样爱我,愿意是我们的人吗?”王妃还来不及弄清楚她的意思,赶忙说道:“当然是这样的啊,你还有什么不相信我呢?”易兰珠急促地叫道:“那么,你就跟我一道走吧!母亲,不是你带我走,是你跟我走,明白吗?妈妈,凌大侠他们一定还在想办法救我,你马上出去,我告诉你他们的地址,他们有你的帮助,一定会救出我。除非我过不了明天,否则你还有机会救我出去的!” 王妃一阵阵晕眩,“跟你一道走?”她喃喃问道。这是她从没想过的事,她是一个王妃,怎么能够和陌生的汉族人一道,反对自己的族人呢?她这样的一阵犹疑,易兰珠早已变了颜色,叫道:“妈妈,我一丝一毫都不愿勉强你,是我太过份了,是我想得太孩子气了。如果你愿意跟我走的话,十八年前你已跟我的父亲走了。我不怪你,妈妈!你也别怪我啊!现在我一点一滴也不愿受你帮助,你赶快走吧!这个牢房污秽得很。” 王妃低声地抽咽,说了许多话,甚至说愿意跟她一道走,可是她的女儿像哑了一样,一句话也不答她了!王妃这时比死了还难受,她料不到她的女儿竟比她的爸爸还坚强。忽然,她的手触到一样东西,她蓦地叫道:“宝珠,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!” 易兰珠仍是那个样子,把脸藏在掌中,忽然间,她的眼睛从手指缝中看到一缕血红的光芒,王妃手上拿着一把亮晶晶的短剑,多铎的血凝结在剑刃上,还没有揩去,易兰珠跳起来道:“这是爸爸的宝剑。” 王妃道:“是的,这是他的宝剑,我第一次碰到他时,他给沙漠的风暴击倒,晕倒在我的帐篷外,我就是看见他这把宝剑才救。他的。你在五台山行刺的时候,一剑插入我的轿中,我一看见,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了。” 这把剑像是一个证人,易兰珠一家人的悲次离合、生死存亡都和它有着关联。它伴着杨云骢和纳兰明慧在草原定盟;它保卫杨云骢到最后的一刻;凌未风拿它作信物,抱易兰珠上天山,最后易兰珠将它插进了多铎的胸膛。 也就是在刺杀多铎的那天,易兰珠因为见着母亲,宝剑震落在地上,她在天牢里想起“亲人”时,也曾经想念过这把宝剑的。但,她的母亲将它交还给她,她却感到一阵阵的迷惑。 王妃低声说道:“你留着这把剑吧,也许对你有用的。如果凌大侠他们再来救你,有这把剑,也比较容易脱身。” 易兰珠最爱她的父亲,因此也非常爱这把短剑。可是此刻,她却忽然间感到憎恨,不是恨这把剑,而是恨她的母亲。“她叫我留着这把剑等凌大侠他们来救,那么就是说,她非但不肯跟我一道走,而且不愿再想办法救我了。”她并不希望母亲救她,可是在她的心灵深处,却是渴望母亲的爱的。她觉得十八年的痛苦,就该赢得母亲全部的爱。要求太高了,失望也就容易。这是一种非常错综复杂的情绪,但她却不知道,她的母亲在说这话时,心里已经作了一个决定。 易兰珠叫道:“我不要它,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把短剑!令你们满洲人颤抖的短剑。这把剑还是留给你吧,你见着它会更记得爸爸。”易兰珠双手抱着头,低低地嗓位,又不理她的母亲了! 外面的脚步声又响起来,有人催道:“贝勒问候王妃,皇上也派人来探问,王妃审完没有?”鄂王妃应了一声,取出一条干净的丝帕,给女儿慢慢地揩抹眼泪。当她站起来时,茫然地将手帕掉落地上。 “宝珠,你好好保护自己,”王妃说:“你明白吗?” 这刹那间,易兰珠的心像给千万把尖刀割成无数碎片! 炬光渐渐消逝了,那枝王妃带来的牛油烛,只剩下短短的半寸,在吐着微弱的光芒,烛泪凝结在地上,构成不规则的花纹图案。“蜡炬成灰泪始干!”王妃停止哭泣,最后瞧了易兰珠一眼,木然地转过了身向着牢门走去。 “我明白了!”易兰珠温柔地叹道:“妈妈,这不是你的错!”但她说得太小声了,以至王妃根本没有听见。 蜡烛烧完了,烛光忽的熄灭,就在这一刻,王妃走出了牢门,天牢内剩下虚空的黑睹!易兰珠陡然跳了起来,喊道:“妈妈!我们彼此原谅吧!妈妈,回来!回来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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