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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渐渐感着寒意了。推开帐子,由天井射进来的月光,已经移上靠窗的桌子
柚子是我姨妈,也就是我妻姑妈的女儿。妻比柚子大两岁,我比妻小一岁;我用不着喊妻作姐姐,柚子却一定要称我作哥哥。近两年我同妻接触的机会自然比较多;当我们大约十岁以内的时候,我同柚子倒很亲密的过了小孩子的生活,妻则因为外祖母的媒介,在襁褓中便替我们把婚约定了,我和她的中间,好像有什么东西隔住,从没畅畅快快的玩耍过,虽然我背地里很爱她。 妻的家几乎也就是我同柚子的家。因为我同柚子都住在城里,邻近的孩子从小便被他们的父亲迫着做那提篮子卖糖果的生意,我们彼此对于这没有伴侣的单调生活,都感不着兴趣,出城不过三里,有一座热闹村庄,妻的家便在那里。何况我们的外祖母离了我们也吃饭不下哩。 我同别的孩子一样,每年到了腊月后十天,总是屈着指头数日子,不同的地方是,我更大的欢喜还在那最热闹的晚上以后——父亲再不能说外祖母忙不准去吵闹了。我穿着簇新的衣服,大踏步跑去拜年,柚子早站在门口,大笑大嚷的接着——她照例连过年也不回去,这也就是她比我乖巧的好处。大孩子们赌纸牌或骨牌,我同柚子以及别的年纪相仿的小孩——我的妻除外——都团在门口地下的青石上播窟眼钱,谁播得汉字那一面,谁就算输。在这伙伴当中,要以我为最大量。外祖母给我同柚子一样的数目,柚子掌里似乎比原来增加了,我却几乎耍得一文也没有。柚子忽然停住了,很窘急的望着我,我也不睬她,仍然带着威吓的势子同其余的孩子耍。剩下的只有两只空掌了,求借于一个平素最相信我的朋友。柚子这才禁不住现出不得了的神气喊道:“焱(yàn)哥,不要再耍吧!”我很气忿的答她:“谁向你借不成!” 许多糖果当中,我最爱的是饧糖。每逢年底,外祖母把自己家的糯谷向糖店里去换,并且嘱咐做糖的师父搓成指甲大的颗粒;拿回家来,盛在小小的釉罐里,作我正月的杂粮。柚子本不像我贪吃,为我预备着的东西,却也一定为她预备一份。外祖母当着我们面前点罐子,而且反复说道,反正只有这么多,谁先吃完了谁就看着别人吃。我心里也很懂得这话里的意义,我的手却由不得我,时刻伸到罐子里拿几颗。吃得最厉害,要算清早打开眼睛睡在床上的时候——这罐了个就放在床头。后来我知道我的罐子快完了,白天里便偷柚子名下的。柚子也很明白我的把戏,但她并不作声。末了仍然是我的先完,硬闹着把柚子剩下的拿出来再分。 外祖母的村庄,后面被一条小河抱住,河东约半里,横着起伏不定的山坡。清明时节,满山杜鹃,从河坝上望去,疑心是唱神戏的台篷——青松上扎着鲜红的纸彩。这是我们男孩子唯一的游戏,也是我成年对于柚子唯一的贡献。放牛的小孩,要我同他们上山去放牛;他们把系在牛鼻上的绳索沿着牛头缠住,让它们在山底下吃草,我们走上山顶折杜鹃。我捏着花回去,望见柚子在门口,便笑嘻嘻的扬起手来;柚子趁这机会也就嘲弄我几句:“焱哥替芹姐折花回来了!”其实我折花的时候,并不想到柚子之外还有被柚子称作“芹姐”的我的妻。柚子接着花,坐在门槛上唱起歌来了。 杜鹃花,朵朵红, 爷娘比我一条龙。 哥莫怨,嫂莫嫌, 用心养我四五年; 好田好地我不要…… “柚子只要好妆奁!”我得意极了,报复柚子刚才的嘲弄。 抱村的小河,下流通到县境内仅有的湖泽;滨湖的居民,逢着冬季水浅的时候,把长在湖底的水草,用竹篙了卷起,堆在陆地上面,等待次年三四月间,用木筏运载上来,卖给上乡人做肥料。外祖母的田庄颇多,隔年便托人把湖草定着。我同柚子毕竟是街上的孩子,见了载草的筏,比什么玩意儿都欢喜,要是那天中午到筏,那天早饭便没有心去吃。我比柚子固然更性急,然而这回是不能不候她的,有时候得冒火,帮着她拿剪刀同线,免不了把她芹姐的也误带了去。白皑皑的沙滩上,点缀着一堆堆的绿草;大人们赤着脚从木筏上跨上跨下;四五个婀娜的小孩,小狗似的弯着身子四散堆旁;拣粪的大孩子,手里拿着铁铲,也偷个空儿伴在一块。这小孩中的主人,要算我同柚子了,其余都是我两人要来的。这湖草同麻一般长,好像扯细了的棕榈树的叶子,我们拾了起来,系在线上,更用剪刀修成唱戏的胡子。这工作只有柚子做得顶好,做给我的好像更比别人的不同,套数也更多哩。 我小时欢喜吃菜心——现在也还是这样,据说家里每逢吃菜心的时候,母亲总是念我。四月间园里长一种春菜,茎短而粗,把它割下来,剥去外层的皮,剩下嫩的部分,我们叫菜心;烹调的方法,最好和着豆粑一齐煮。这固然也是蔬菜,却不定人人可以吃得着;外祖母园里采回的,可说是我一人独享的了,柚子名义上虽也同坐一席。外祖母欢喜上园割菜,太阳落山的时候,总是牵我同柚子一路去。说是割春菜,不但我喜得做猪崽叫,在外祖母也确是一年中最得意的收获;柚子呢,口里虽然说,“你有好的吃了”,仿佛是妒我,看她遇见一棵很肥硕的,却又大大地喊起“焱哥!焱哥”来了。 夏天的晚上,大家端竹榻坐在门口乘凉;倘若有月亮,孩子们便部跑到村东的稻场——不知不觉也就分起男女的界限来了。女的在场的一角平排坐着,一会儿唱月亮歌,一会儿做望月亮的游戏:从伙伴中挑两个出来,一个站开几步,抬头望月亮,一个拿块瓦片,挨次触着坐着的手,再由那望月亮的猜那瓦片到底是谁捏着,猜着了,归被猜的人出来望,否则仍然是她望。我们男孩站在场中间,最热闹的自然是我,我最欢喜的是同他们比力气,结果却总是我睡在地下。我愤极了,听得那边低语:“看你的焱哥!”接着是柚子的声音:“衣服弄坏了!衣服弄坏了!” 我们一年长大一年了。父亲再也不准我过这没有管束的生活了。我自己也好像渐渐懂得了什么,以前不同妻一路玩耍,不过莫名其妙的怕别人笑话,后来两人住在一家也觉着许多不方便。那年三月,外祖母引我同柚子进城,经过我的族人门口,屋子里走出来一位婶娘,请外祖母进去坐坐,并且指着柚子道:“这是奶奶的孙女儿。我们家的媳妇?”柚子的脸色,此时红得像桃子一样,我也笑着不大过意。同年六月,我进县里的小学,柚子听说仍然依着外祖母的日子多。在这几年当中,我也时常记起外祖母的村庄,但是,家里的大人都说光阴要爱惜,不准我自由走亲戚:外祖母间几天进城一趟,又找不着别的借口。有一回因事到姨妈家去,柚子适逢在家,害了几个月的病,起不下床来,我只得在姨妈面前问一声好。后来我同哥哥到省城,在家的机会更少,我的记忆里的柚子也渐渐忘却了。外祖母也在这期间永远同我们分手了——父亲怕我们在外伤心,事后三四个月才给我们知道。姨妈的家况,不时由家信里带叙一点,却总不外乎叹息。 据说外祖母替姨妈定婚的时候,两头家势都很相称。姨妈的公公,为人忠厚,又没有一定的职业,不上几年工夫,家产渐渐卖完了。姨妈初去,住着的一所高大房子,却还属自己——后来也典给别人。外祖母家这时正兴旺,自然不忍心叫姨妈受苦,商量姨妈的公公,请他把姨父分开,欠人的债项,姨父名下也承受一份。从此姨父姨妈两人,由乡村搬到县城,凭了外祖母的资本,开一所染店。我在十二岁以前,完全不知道这些底细,因为住在街上开店,本不能令人想到境遇的不好,而且姨妈铺面很光敞,柚子与两位表兄所穿戴的,同我们弟兄又没有什么分别,在外祖母家也是一样的欢喜不过;当时稍为有点想不通的,母亲总足嘱咐我不要在姨妈家里吃饭罢了。姨父晚年多病,店务由姨妈同两表兄主持。两表兄丝毫不染点城市的习气,不过早年来往外祖母家,没有尝过穷人的日子,而且同我一样,以为理想容易成为事实,成日同姨妈计划,只要怎样怎样,便可怎样怎样,因了舅爷的面子,借得很多的资本,于旧店以外,新开几个分店。悲剧也就从此开始了。 那年夏天我由省城学校毕业回家,见了母亲,把以前欠给外祖母的眼泪,统统哭出来了。母亲故作宽解——却也是实情:“外祖母活在,更难堪哩!姨妈这样不幸!”母亲说,两表兄新开各店,生意都没有起色,每年欠人的债息,无力偿还;姨父同两表兄本地不能站脚,跑到外县替人当伙计:柚子呢,她伴着姨妈住在原来店屋里,这店屋是早年租了人家的,屋主而且也就是债主,已经在知事衙门提起诉讼。母亲又极力称赞柚子的驯良,“没有她,这世上恐怕寻不出姨妈哩。”这些话对于我都很奇怪;记起柚子,很想会她一面,却也只想会一面,不再有别的感触。 到家第三天下午,告诉母亲,去看看姨妈;母亲说,不能走前街,因为前门是关着的,须得弯着走后门进去。我记得进后门须经过一大空坦,但中间有一座坟,这坟便是那屋主家的,饰着很大的半圆形的石碑,姨妈往常总是坐在碑旁阳光射不到的地方,看守晒在但上各种染就的布。我走到离空坦还有十几步远的塘岸,首先望见的是那碑,再是半开着的木板门,同屋顶上一行行好像被猫踏乱的瓦。忽然间几只泅水的鸭扑的作响,这才看出一个蓝布包着头的女人拄着吊桶在那里兜水,这女人有点像我的姨妈,——她停住了!“不是我的焱儿吗?”“呵,姨妈!”不是我记忆里的姨妈了!颧骨突起,令人疑心是个骷髅。姨妈引我进门,院子里从前用竹竿围着的猪窠,满堆些杂乱的稻草,竿子却还剩下几根;从前放在染房的踩石,也横倒在地上,上面尽沾些污泥。踩石的形状,同旧式银子相仿,用来碾压头号的布的,也是我小孩时最感着趣味的宝贝之一:把卷在圆柱形的木头上的布,放在一块平滑的青石当中,踩布的师傅,两手支着木梁,两脚踏着踩石尖出的两端,左右摇动。我记得当时看这玩意儿,那师傅总装着恐吓的势子,对我说“跌下来了”的话。姨妈的口气,与平时完全两样,一面走一面说着,“只有望我的儿发达!”要在平时,虽然也欢喜称奖我们兄弟上进,言外却总带点发财也不比做官的差意思。我慢慢的开着步子,怕姨妈手里提着东西走不得快,而且也伺望屋子里有没有人出来。屋子里非常静寂,暗黑,只有挨近院子的那一间可以大概望得清白。进了这间,姨妈便把吊桶放下了。这在从前是堆积零细家具的地方;现在有一张木床,床上只缺少了帐子;一张小桌子,上面放着梳头用的木盒;另外是炉子,水缸,同一堆木柴。我心里有点恍惚不定。姨妈似笑似惭,终于哭起来了。我也哭起来了,但又被什么惊醒似的:“柚……柚子妹妹呢?” “她……她到……东头……邻舍家里去了。” 我不能够多问。太阳溶落山的时候,仍然只有我的姨妈从后门口送我出来,不由我回想当年同我父亲对席吃饭的姨父,同我母亲一样被人欢接的姑妈,同我们一样在外祖母面前被人夸好的两位表兄,以及同我在一个小天地里哭着,笑着,争闹着的柚子妹妹。见了那饰着圆碑的坟,而且知道我的外祖母已经也是死了。临了仍然落到柚子。在我脑里还是那羞红了脸的柚子的身上。 那年秋天,我结婚了。我自己姑妈的几位姐儿都来我家,彼此谈笑,高兴得非常——我的脑里却好像有一点怆悢的影子,不过模糊得几乎看不出罢了。 这是八月十二那一天,外祖母移葬于离家十里远的地方,我同我的母亲,舅爷,以及舅爷的几位哥儿一路送葬。母亲哭个不休,大半是伤心姨妈的境遇。我看着母亲哭,心里自然是不好过,却又有自己的一桩幻想:“倘若目及我同芹……欢送孙女儿呢?还是欢迎外孙媳?”晚上我同妻谈及此事,其时半轮月亮,挂在深蓝空中,我苦央着妻打开窗子,起初她还以我不能耐风为辞。我忽然问她:“小孩时为什么那样躲避?倘若同柚子一样,一块儿……” “柚子……” 我无意间提起柚子,妻也没气力似的称她一声,接着两人没有言语,好像一对寒蝉。柚子啊!你惊破我们的好梦了。 “现在是不是同姨妈住在一块呢?”我突然问。 “我们婚期前一月,我父亲接她到我家,现在又回那屋里去了。” “为什么不来我家呢?母亲也曾打发人去接她。” “她也向我谈过,这里的女伴儿多,没有合身的衣服。” “我十多年没有会着她哩。” “做孩子的时候太亲密很了。” “六月间我曾到她屋里去过,她却不在家。” “她在东头孙家的日子多——帮他们缝补衣服。姨妈的粮食,多半还由她赚回哩。” “她两位嫂嫂呢?” “各自回娘家去了。柚子同我谈及她们,总是摇头,成日里怨天恨地,还得她来解劝。” 我渐渐感着寒意了。推开帐子,由天井射进来的月光,已经移上靠窗的桌子。妻起来把窗关着,随又告诉我,姨妈有意送柚子到婆家去,但公姑先后死了,丈夫在人家店里,刚刚做满了三年学徒,去了也是没有依恃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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