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晚上,我借宿在卡扎寨强巴家的毡房里,躺在暖融融的氆氇床垫上,身体感觉很疲倦,脑子却格外清醒,老想着刀疤豺母和它率领的那群金背豺,为人类强加在它们身上的坏名声深感不平,为当地牧民对豺的误解和偏见深感遗憾,为它们今后的命运深感忧虑,胡思乱想辗转难眠。凌晨两点,鸡叫头遍,睡意这才姗姗来迟。闭起眼睛迷迷糊糊刚要入睡,突然,寨子里的狗集体吠叫起来,就好像在过狗的狂欢节一样,它们噼里啪啦奔跑,扑通跳跃,汪汪汪汪乱叫。睡意像露水似的蒸发了,我睁开眼,猜测寨子里的狗为何如此兴奋吵闹。过了一会儿,黑夜里亮起松脂火把,寨子里响起人的脚步声和呐喊声。我听见有人在毡房外大声喧哗:“快来看哟,恶豺搬家喽!”我急忙从氆氇床垫上翻爬起来,掀开厚厚的牦牛皮门帘,冲出门去。
月亮像只大银盘,高高地悬挂在蓝莹莹的天空上,明亮的月光将大地照得如同白昼。寨子正对面就是高黎贡山的日曲卡雪峰,一条薄云像银腰带缠扎在山腰上。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在月亮下银光四射,闪耀着璀璨的光华。全寨子男女老少都出来了,翘首向日曲卡雪峰方向张望。我也举目望去,在一条通往雪山垭口的山脊线上,有几十个黑影,正在缓慢移动。白雪映衬,月光照耀,能见度极高,虽然隔着宽阔的山谷,黑色的剪影清晰可见,尖尖的嘴吻,蓬松的尾巴,粗短的四肢,圆圆的耳郭,尤其是背部那条厚密的毛带,泛动着碎金似的光亮,一看就知道是一群金背豺在行走。
“恶豺搬家喽!牛羊平安喽!”
汪汪汪——汪汪汪——
人在欢呼,狗在吠叫,寨子热闹得就像在开庆祝会。
白雪覆盖的山脊线,正在缓慢移动的金背豺黑色的剪影突然停了下来,走在队伍最前列的那只豺扭转脑袋,抻直脖子,朝着卡扎寨和山脚下那片绿意葱茏生机盎然的尕玛尔草原啸叫起来。我虽然看不清带头啸叫的那只豺的模样,但我可以肯定,它就是刀疤豺母。随着刀疤豺母做出啸叫姿势,所有的豺也都摆出引颈高吭的姿态来。
呦……呦…………呦呦…………
雪山垭口吹来的寒风,将豺的啸叫声传播得很远很远。
豺的嗓子本来就喑哑粗俗,啸叫声聒噪难听。群豺嚎月,音调长短不一,就像群鬼在哭泣,悲凉、凄惨、哀戚,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。豺们啸叫个不停,发泄心中的愤懑。
刀疤豺母和它的臣民们,世世代代居住在尕玛尔草原,它们在这块肥沃的土地上繁衍生殖,这块土地滋养了它们,它们也在这块土地上留下了快乐与烦恼。豺是一种有领地意识的动物,同其他依附在大地上的生命一样,热土难舍,眷恋自己的故乡。如今,在人类的倾轧与威逼下,它们被迫离乡背井,逃离这块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,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。茫茫雪山,漫漫旅途,前程未卜,大千世界,哪里是家?偌大的地球,竟容不下一窝金背豺!它们哭泣,它们哀叹,它们有理由向人类怒吼,有理由向苍天发出严厉的责问。
在豺群呦呦的啸叫声中,我依稀分辨出一个苍老的声音,叫得特别哀婉特别凄惨,我相信这是刀疤豺母发出的叫声。这缕不太和谐的苍老的声音,像是在乞求饶恕和原宥,像是在呼唤理解和宽容。我了解刀疤豺母,这是一只饱经风霜的老母豺,宽厚仁慈,与人为善。它在翻越雪山垭口的最后时刻,仍抱着一丝幻想,希望人类能丢掉对豺的成见,改变主意,同意它和它的臣民们继续留在尕玛尔草原生活。
谁愿意流落异乡为异客呢?
当豺群在山脊线上停止啸叫时,卡扎寨牧民从各家的毡房里取来了猎枪、铜鼓、响弩和牛角号,有的朝天放枪,有的擂响铜鼓,有的发射响弩,有的吹奏牛角号。牛厩里的牦牛哞哞直吼,羊圈里的山羊咩咩叫唤,马扬鬃嘶鸣,狗狂吠咆哮,整个寨子喧嚣得快要沸腾了。
我晓得,这绝非友好的欢送。这是声势浩大的驱赶、毫不留情的撵逐,含有用武力押解出境的性质。
我的视线一直凝聚在刀疤豺母身上,我看见,它好像遭受了巨大的打击,那剪影一下子缩小了许多,不难猜想,是泄气了,绝望了,也许是难过得趴在地上了。过了约数分钟,它的剪影又慢慢升高,再次站了起来,朝雪山垭口走去。
豺群跟随着刀疤豺母朝雪山垭口移动。
白茫茫的雪坡上,几十个黑影在蠕动。高原缺氧,积雪太厚,登高爬坡,它们跋涉得极其缓慢,步履沉重而又艰难,远远望去,就像蜗牛在爬一样。枪声、鼓声、弩箭声、狗吠声和牛角号声持续不断地响着,不让它们回头,催促它们快走,断绝它们退路,无情地粉碎它们最后一丝侥幸心理。
半个小时后,豺群消失在风雪凄迷的雪山垭口。
日曲卡雪峰北边这道垭口,是出入尕玛尔草原的门户。对豺群来说,走出雪山垭口,等于被扫地出门。雪山垭口终年积雪,一年四季中秋冬春三季大雪纷飞,两边陡峭的山峰上常发生雪崩,肆虐的暴风雪像把加密的巨锁锁住了这道门户,连最耐寒的雪豹都无法穿越,无论是人还是动物,只有夏末才能通行。毫不夸张地说,垭口难行,难于上青天。豺群这一去,怕是永远也回不来了。
村民们欣喜如狂,有的放起鞭炮,有的抬出酒坛,饮酒作乐,举杯相庆。
我知道,保持生态平衡,物种的多样性是十分重要的,一个物种消失,生态很有可能因此出现紊乱。大自然存在着一条环环相扣的生物圈,就像一根链条一样,一个环节断了,其他环节就会产生连锁反应,危及包括人类在内的整个生命系统。生态平衡被粗暴打破,是会产生灾难性后果的啊。我高兴不起来,心里沉甸甸的,躲进藏式毡房,暗暗叹气。
强巴端着满满一铜碗青稞酒冲进毡房来,喜气洋洋地冲着我嚷道:“没有豺狼的日子,就是牧民的盛大节日。来,为恶豺永远从尕玛尔草原消失,干了这一杯!”
我摇摇头,没去接他的酒碗:“你别高兴得太早了。我问你,藏语里尕玛尔草原是什么意思?”
“意思就是有豺狗出没的草原。”强巴答道。
“这就对了,”我说,“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人类、金背豺和其他动物共同生活的地方,你们现在赶走了金背豺,打破了生态平衡,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!”
“你别老摆出一副动物学家的嘴脸来教训人吓唬人。”强巴不悦地说,“没了豺狗,只会是草更绿羊更肥牛更壮牧民更富裕。这喜庆的酒你不肯喝算了,你跟我们牧民不是一条心。”
强巴说着,将铜碗里的酒泼在地上,气嘟嘟地跑了出去。
无论藏民还是汉人,牧民的性格都憨厚耿直,说话直来直去,冲撞你没商量。我对强巴唐突的举动毫不介意,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,金背豺搬迁后,尕玛尔草原气象更新,草更绿羊更肥牛更壮牧民更富裕,我心甘情愿受他的责骂。
唉,只怕是适得其反啊!